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僅僅是學生而已。或許,也還有這所學校裏許多沒有課的老師。

小李是跟在楊雪的後面走進來的,站在教室外面看時,他便著實嚇了一跳,走進教室再一看時,他發現自己還是有些估算錯誤了。其實,他當記者也有好幾年了,在滬上時,他也采訪過許多的滬上高校,但即便如此,他也還是沒見過哪所高校的哪堂課上,是會呈現這樣一種盛況的。

對教室的情況視若罔聞,楊雪站在教室的門口,只在瞥見了坐在前排角落裏的孫鐘山和宋青齡後,才稍稍的感到了訝異一下。她沒想到,正值公事繁忙之時,他們竟還有閑心來聽她這無足輕重的一堂課。

像是感受到了楊雪的視線,孫鐘山和宋青齡舉了舉手向楊雪打了個招呼,便等著楊雪開始上課了。

實際上,孫鐘山昨日在同楊雪談話時雖然的確用上了些交際手段,但他確實也沒有撒謊——他的確是信任楊雪能上好這一堂課的。雖然,他當時並沒有想要來聽她上課的想法,但在後來與之交談過後,他突然覺得,也許他真的能在她的課上學到些什麽也說不定。

於是,興致突起,他便帶著自己的妻子一同來聽課了。

“叮鈴鈴鈴~~~”

孫鐘山和宋青齡將手放下的時候,正好教室裏的鈴聲響起,楊雪便也沒有多說些什麽,只朝著孫鐘山和宋青齡的方向淺笑著點了點頭,祝福小李也自己隨意找個地方坐下,便閑庭信步般極優雅的登上了那一寸三尺講臺。

站在講臺上,看著講臺下密密麻麻的人群,楊雪忽然興起,便笑著開了一個小玩笑:“天氣炎熱,我以為普通人都只喜歡涼爽,沒想到我們高知識分子們卻更喜歡流汗的暢快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

七月的廣粵已經很熱了,一般人為了舒爽,並不樂意粘膩在一起,而此刻大多人為了能聽楊雪的這一趟講課而擠在了一起,教室裏外,除了講臺上的楊雪,幾乎只剩下了人群。

楊雪這是在調侃他們的人多,而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笑話,卻讓教室裏的人都禁不住笑了起來。好像開心之餘,連灼人的熱氣也少了許多。

小小的調味劑結束,見講臺底下的人都目光灼灼的緊盯著自己,眸子裏的期待就好像水一般快要溢了出來,楊雪隨性的笑了笑,道:“我沒當過誰的師長,我也不知道做為學校裏的一名老師,有什麽是要必須做的。所以,我只會按我想的來做。”

極為突兀的一句話,楊雪在學生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,就為這句話給出了一個解釋:“我曾經在我的作品裏說過,我是一位自由放任派人士。所以,關於以上這段話的意義,我只表達了一個意思——”

楊雪頓了頓,感受著大家疑惑的目光,驀然燦笑道:“我沒有為這堂課做下任何備課準備!”

平地驚雷!

楊雪的話引得講臺下來聽課的師生們俱是驚疑的交頭接耳起來。沒有任何備課準備的課堂,怎麽可能上得下去?她知道要講什麽嗎?她知道應該怎麽講嗎?她知道在哪裏讓學生們自由暢談嗎?

他們有很多的疑問,但楊雪卻並不想去理會。她一雙清亮的桃花眼四處瞥了瞥,漫不經心道:“載之邀我來的原因,想來不用我說大家都知道。但實際上,其實本該是我來向大家請教一個問題的。”

話落,教室裏外又是一陣嘈雜。

這個時期的教學本身便很寬松,課堂也不像後世的課堂一般拘謹嚴肅。這時的課堂其實更像是老師與學生間的一次探討,經常會摩擦出許多的火花。而老師與學生間的關系,從某種意義上而言,其實也更像是朋友間的一次相處。

之前他們之所以沒有說話,不過是礙於心中對“章佑亦”這個名聲的仰慕,以及對楊雪這個人的陌生罷了。但當他們心中的疑已然達到了一個頂峰過後,有稍微大膽些的學生,便直接大聲問道:“先生,什麽問題?”

楊雪面上的笑沒有變化,但聲音卻忍不住沈了沈,認真的問道:“如今坐在這裏的你們,都算得上是一名高等知識分子了。可是,懂得了那麽多又有什麽用呢?封建王朝過去了,中國再也沒有了所謂的八股取士,沒有了科舉。你們讀再多的書,也再沒有辦法狀元登科。反是那些你們曾經鄙視的莽夫們,大字不識幾個,反倒分距了中國。所以,我想問問——”

話音挺住,楊雪四處掃了掃講臺下的人群,語氣裏好奇的意味,被她演繹的活靈活現。她問:“如今的你們……是在為什麽而讀書?”

一片短暫的靜默後,教室裏和教室外的學生們都紛紛踴躍的回答起了楊雪的問題。

他們的回答各式各樣,有說“為明理而讀書”的,有說“為掙錢而讀書”的,有說“為做官而讀書”的,有說“為吃飯而讀書的”……甚至,還有說“為讀書而讀書的”……

他們的答案有很多,但楊雪卻一連說了很多很多的“不對”,就好像這個問題,本身就是有標準答案的命題一般。一開始問楊雪問題的那名同學心中略不服氣,站起來便問:“先生說是來請教我們,卻總說我們的回答不對。想必先生心中早有答案,何不說出來讓我們聽聽?”

楊雪笑了笑,擺了擺手讓那學生坐下,拿起講臺上一直沒被她動過的粉筆,在黑板上緩緩書下九個大字——

“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”。

楊雪一邊在講臺上寫,講臺下的人便跟著一邊念。念著念著,忽然所有人就一同沈默了下來,原本心中還略不服氣的人們,瞬間便沒了任何的不滿。

楊雪轉過身,將剩下的粉筆放回了它原來的位置,拍了拍手指間沾染上的粉筆灰,極為認真道:“其實,剛才的大家的答案,也算不上錯。每個人都有自己一生中不同的追求,說到底,不過是大家的人生觀並不一致罷了。”

“但是,”講臺下的眾人仍舊沈默,楊雪便也不準備停下,“剛剛,我說你們錯了。”

楊雪低頭笑了笑,道:“你們或許心中有委屈,也有不滿。但其實,我並不是在說你們的追求錯了,我只是認為,你們在這個時候懷揣著這樣的追求並不合適罷了。”

臉上的笑意再無,楊雪緊緊的盯著身前的學生們,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:“沒有一個可以自由發展的國家,所有的夢想與追求都是空談。所以,我們最大的追求,應該是——‘中國’!”

35.民國35

數尺之外,講臺下和教室外的學子們青澀的面龐上,尚且掛著一絲猶疑,楊雪的語氣便忽又放松下來。

她向著他們柔柔的笑開,目光有些悠遠,就像是講故事般輕柔道:“我在滬上生活的這大半時間裏,大多是住在法國租界裏的。但我在家鄉湖蘇寶山縣的時候,卻並不是。”

腦海裏回憶起年少時的章君勉,偷摸著帶著年幼的章嘉芬出去玩兒的情景,楊雪道:“與大多數的家庭不同,我有著一雙思想老舊的父母,卻也有著思想開放、生性不羈的一位兄長。曾經,在我幼時,我的這位兄長,總喜歡背著爸爸媽媽帶我出去玩兒。有一次,他帶著我去到了一片我從來沒見過的繁華、熱鬧的土地。在那天之前,我甚至都不知道寶山竟然還有這樣一個地方。”

看著大家都靜靜的聽得有些入神,楊雪便接著說了下去:“那天,我和我的兄長玩得很開心。但等我們被發現捉回家後,等待著我倆的,卻是父親那一根令人發怵的藤條。我的兄長可不像我那樣膽小,雖然我們同樣都害怕著我們的父親,但他卻在那一刻忽然挺直了腰桿,倔強的望著他,大聲的他:‘我們為什麽不能出去玩兒?!我們哪兒做錯了?!’

我爸爸他沈默了好久,才終於給了我和兄長一個答案——原來,我們不是不該出去玩兒,而是闖進了一個我們不該去的地方。

‘為什麽不該去?’

我的那位兄長因為好奇心而忘記了害怕,但幸好我爸爸他沒有生氣,反而是垂頭喪氣的回答我兄長說:‘那是外國的租界地,惹出麻煩來可就糟了,沒處說理去!’

‘那又是為什麽?’我兄長又問。當然了,其實我也在心底偷偷地問,但我爸爸他卻再沒有給出我們一個回答。他也沒有在懲罰我們,而是搖了搖頭,便走了。而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,便一直留在我心底,成為了一個謎。”

說到這,楊雪大有一種謎底揭開的豁然之感,笑道:“幸運的是,在前些時候,我總算是揭開了那一層籠罩在這個答案上的面紗。”

“這個答案是什麽?”那些來聽課的人們其實未必不知道答案是什麽,但此刻的他們已然陷入了楊雪所帶動的節奏中,無法再分神去思考。此刻見楊雪賣關子似的停了下來,便好似意猶未盡般,迫不及待的問道。

楊雪見自己所需要的效果已然達到,雖沒有直接將答案說出來,卻也沒再對他們逗弄下去。她說:“現在,我自己本身已經住進了外國的租界裏,但我卻看見,我們的一些報社、書社只因實事求是的寫了些洋人的壞話,便被強行閉社。我看見,原本應該是為中國人執行公道的官員,卻反而好像成為了洋人的一份子。我看見,我們的同胞在洋人的地盤上艱苦求職時,被辱罵成‘中國猴子’的屈辱一刻……”

楊雪的語氣極緩極柔,卻莫名的讓人有一種深深的觸動,讓人能深深地感觸到她話語深處的那一抹悲痛。

她將雙手支撐在講臺上,眸光裏湧動著深沈,輕緩的聲線恍似來自靈魂的拷問。她問:“誰能告訴我,這是為什麽?”

她所問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,生生震得眾人噤若寒蟬。

楊雪也不在意,猛地放松了緊繃著的身子,將手從講臺上放下,不自覺的往身後傾了傾,帶著一種莫名的覺悟的意味,雲淡風輕道:“你們不必沈默,大可直說。所有的這些的答案都只有一個——‘中華不振’!所以,中國已經不只是中國人的中國了。”

“聽我說到這裏,你們難道都沒有些什麽是想說、想問的嗎?”眾人自始至終的沈默,使得楊雪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。

而首先回應楊雪的,正是先前那名對楊雪的反應不服氣的學生。

他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,直接將心底的疑惑說了出來:“先生,我其實一直都搞不太清楚您的態度。要說您是保守一派的,您又發表了《淺談俄、英、美》一文,隱約是主張國人向洋人學習新技術新知識的。要說您是洋務一派的,您又總是穿著一身舊式旗袍,控訴著洋人對國人的打壓……”

或許是不好將話說得太過明白吧,那學生的話並沒有繼續下去,只是將灼灼的目光投射在楊雪的身上,等待著楊雪的回答。

“我的態度十分模糊嗎?”

楊雪沒有讓他失望,毫不回避的就這個問題侃侃而談,因為即便此刻這學生不提,她也定是要單獨將這個話題拿出來說的。

“是,關於這個問題,我確實是有著自己的看法的,”楊雪看著那名坐下的學生,笑著解釋道,“我認為這個世上並不是只有非黑即白兩種選擇的,但好像,我們的國人總是將問題看得太過絕對,思想過於偏激了。”

“我當然不否認我們應當‘睜眼看世界’,應當向西方各國學習。但學習之餘,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——一個能夠讓歷史傳承上千年的國家,難道會絲毫沒有可取之處嗎?”

楊雪沒有如機關槍般片刻不歇,而是在頓了許久後,才繼續道:“在我看來,其實不應該僅有保守派和洋務派兩種選擇的。頑固不化於國不利,那難道盲從洋人就於國有利了嗎?我們為什麽不能‘取其精華,去其糟粕’,以一種更好的方式去讓中國改變?”

她的話讓人忍不住開始思考——真的是他們的思想過激了嗎?眾人細細想來,卻又不得不承認,好像的確是的。光拿章佑亦先生本身的例子來說,他們曾經不顧一切的對“傳統”的反抗,難道不是深深地傷害了如同章佑亦先生一般出生的女人嗎?

無人言語的寂靜裏,楊雪沒去逼迫眾人一定要給自己一個回答。在時間寬裕的以後,他們將有足夠的時間去將這些問題想個明白。

“咳咳,”楊雪假咳了兩聲,使得眾人重新將目光投到自己的身上,道,“好了,撇開這個問題,我們得將話題重新轉回到剛剛的問題上了的身上了。”

估算著這堂課裏所剩不多的時間,楊雪也不再去等待學生們各抒己見,直接說道:“我問你們,你們為什麽要讀書?你們給我的理由有百十種。可是今天,我要說的只有一種——‘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’。”

“你們為什麽要學習?我希望你們學習是為了中國而學習的。我希望,在不久的將來,你們會用你們的知識為中國造出槍、支,造出大、炮,造出各類醫學用藥……你們會為正水深火熱的中華建設一個新紀元,你們會同我一樣,為著我們共同的‘中國夢’而努力著。之後,各自擁有一片錦繡前程……”

“叮鈴鈴鈴……”

下課鈴聲響起,楊雪滿含期待與希冀的望著講臺下的眾人:“我為大家上的這堂課,或許同大家上過的許許多多的課都不一樣。我不教你們如何學習,不教你們該學習什麽。我只希望教給你們一個學習的理由,讓你們明白自己在為什麽而學習——愛國、思考、奮鬥、勇往直前,這便是我要教你們的全部!”

話音結束,雷動的掌聲剎那便響徹了整個教室。

楊雪在掌聲中同孫鐘山、宋青齡和小李一同走出了教室。

孫鐘山說:“佑亦,我真為自己邀請你來的這一正確決定而感到高興!”

宋青齡說:“先生,我為中國有您這樣一位女性而自豪!”

小李說:“先生,我一定要將您的這一堂課撰成一篇文章,發送電報給《公報》報社,這一句‘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’一定會引起全國的騷動的!”

但對於他們的盛讚,楊雪卻僅僅是寵辱不驚的擡起頭淡笑著對他們回了一句:“是嗎?那真是太好了。”

在收回目光之時,她無意間垂首瞥見手中的那串瑩白的東珠,卻發現其中的一顆不知從何時起,竟已開始轉紅。這時,她方恍然——

原來,在她沒有察覺的時候,她的任務早已完成大半……

36.民國36

1921年的廣粵並不平靜。

因著對這段歷史並不十分清晰的記憶,和在滬上的這段日子聽來的消息,楊雪足以這麽判斷。

在滬上這麽個並不完整屬於任何一大派系的黃金屬地裏,孫鐘山早在一年前,便在北洋政府的眼皮子底下攪出了許多事端以宣傳民主革命理論,並宣布中華革命黨改組為中國國、民黨。

近年來,更是指示助閩、粵軍回師廣粵,驅逐了在粵的桂系軍閥。而在楊雪的隱約的記憶力,似乎正是今年的現在這個時候,孫鐘山正預謀著出師廣桂,消滅桂系某一大軍閥的勢力,準備以兩廣為根據地,進行北伐。

多事之秋,楊雪並不預備在廣粵多待,哪怕孫鐘山一直對她百般挽留,她卻也僅是多待了一日,便帶著小李登上了前往北平的火車。她從來不願意與北洋軍閥為伍,同時,也不願與中華民國政府相親。

臨行前,她甚至沒有與孫鐘山和宋青齡打聲招呼,只悄悄的留下了一封告別信,便離開了。

在去往北平的火車上顛簸了三天,楊雪和小李才總算是到達了北平。

北洋政府本身是沒有派人來接楊雪他們的,在他們眼裏,楊雪頂破了天也僅是個只能拿得起筆桿子的女文人罷了,所以,他們只是囑咐了教育部門的人記得來接人而已。這一點,楊雪也是猜得到的。

但她沒有想到的是,教育部門的指令下達到她即將執教的高校後,其派來接人的人,竟是天下文人的標桿——魯訊先生。

“我與章小姐真是神往已久。”

一開始,是魯訊首先瞧見了正在下車的楊雪和小李的。他一看自己等的人出現了,便揚著一抹笑走近了楊雪和小李的身前,首先打起了招呼。

他並沒有說,這份來接人的工作,實際上是他自己主動接下的。他只是覺得,當今社會的文人裏,能讓他敬佩的著實沒有幾個,但能寫出《悟空傳》和《我有一個夢想》的章佑亦,卻絕對能算得上是其中之一。

“我才是真正對先生您仰慕已久。”楊雪同樣也是一臉滿含詫異的欣喜。

她這話既算不得謊話,也算不得恭維,因為只有她才知道,百年過後,後世之人是如何的推崇這位文學巨匠。

但顯然,魯訊已然聽慣了這般似誇似捧的話,所以他也沒再拘著這個話題,一邊領著楊雪和小李坐上人力車,在前往清華大學為二人備下的宿舍時,一邊極感興趣的說道:“我看了《公報》裏,關於佑亦你在中山大學裏的那一堂講課。”

他對她的講課方式極感興趣。

也不只是他,幾乎所有看過《公報》裏的,那一篇《一堂課》的報道文章的人,幾乎都對這樣的一堂課報以極大的熱情。他們偶有戲稱其為“別開生面的一堂課”的,也有喜好創新的教學者稱其為“具有改革意義的一堂課”的。

自古以來,似乎中國人的“學習”總是局限於一本書裏。為什麽而讀書?為什麽而學習?楊雪給中國的課堂提出了一個新的概念。而她在課上的那一句“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”,更是受到了時下學子們的熱烈追捧。

“不過,除了‘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’這一觀點外,我倒是對你那句‘取其精華,去其糟粕’,呼籲國人理性看待問題的觀點,也記憶猶新。”沒過許久,魯訊又說。

倒是楊雪聽見魯訊的話,稍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:“其實這堂課本身也沒有什麽,我本身並不愛照本宣科,也不愛像學堂裏的老夫子那般追趕著學生們讀書。他們為什麽要讀書?那就給他們一個理由好了。我說出‘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’,不過是處於中國現在的形勢罷了。而至於理性看待問題——”

“確實是國人太過偏激了。”楊雪想了想,忽而又想找到只因般,笑意盈盈的望著魯訊,“我看了報紙上,關於豫才你在北平女子高等師範學校裏的文藝會上的一次演講——《娜拉走後怎樣》,似乎也與我的這一觀點一致。”

“娜拉走後怎樣”實際上是時下的一個社會問題,實際上與楊雪也有一定的關系。

娜拉是戲劇《玩偶之家》的主人公,她在經歷了一場家庭變故後,終於認清了丈夫的真面目,認清了自己在家中的“玩偶”地位。在莊嚴地聲稱“我是一個人,跟你一樣的一個人,至少我要學做一個人”之後,娜拉毅然走出家門。

這部《玩偶之家》在中國首演後,驚醒了五四時的青年男女們。而在後來,楊雪一部又一部的關於呼籲女權覺醒的作品誕世之後,這部戲又重新被翻了出來,並被奉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,幾乎所有激進的女性都開始爭相效仿這一位勇敢踏出家門的“娜拉”。

而魯訊的這一次演講則是針對這一社會現象提出了一個世界命題,並發出了一聲曠世的質問——“娜拉走後怎樣?”

如果口袋沒有錢,沒有經濟大權,則婦女出走之後,也不外乎只有兩種結果——一是回來,一是餓死。

所以,魯訊這一演講的實際上的目的,其實也是在呼籲激進的女性要理性思考。

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,魯訊說道:“我們文人是拿來做什麽的?不就是要用自己手中的筆去讓大家少走彎路嗎?”

“噗嗤”

楊雪聞言,像是想到了些什麽,一下便笑了出來:“是,這點我倒是知道,只不過,這次恐怕是你將一個問題,說得最柔和的一次了。”

魯訊的文章向來辛辣諷刺,還有人笑稱其實“中國一代罵將”的,正是因為他什麽問題都敢提,且都敢毫不留情面的提著罵。唯有這一次,他只是明明白白的將問題擺了出來,任大家自由去思考。

沒笑一會兒,在魯訊也自覺好笑的神情中,楊雪又道:“你這演講一被撰稿刊登,我便聽見許多人都在討論,還聽見許多人都在揣測我的看法,這次去給學生們上課,難免要被學生追問這個問題。”

“那你可就有的應付了,北平的高校可比廣粵多的是,除了清華的學生們,我敢定論,其他學校的學生也定是有人來旁聽的。”

其言下之意,便是不僅有這個問題,那樣多的人裏,定然也還有更多的問題等著她去解答。

但魯訊那一副看戲的模樣,卻也著實讓楊雪看得有些咋舌。

張了張口,楊雪正預備說些什麽,但卻被魯訊搶先開了口——

“我們到了。”

黃包車已然停下,楊雪正過身子,瞧了瞧四周,才發現自己幾人已經到達了清華的門口——她明天要授課的地方。

也忘了要去回魯訊什麽,她跟在魯訊小李的身後,緩緩走進清華的校園裏,只覺得一股熟悉親切的氣息向她撲面而來。

現在的清華與後世的q大,在建築上並無什麽差別。如今再走進這校園,她竟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怔然。

其實……的確也是隔世了……

楊雪低了低頭,徑自樂了樂,便加快了步伐,跟著魯訊走向了清華為她備下的宿舍。她開始對明天,在這片故地上的授課,充滿了期待。

37.民國37

楊雪講課的那一天,由於來聽她講課的學子們確實太多,清華校方不得不安排了學校裏的大禮堂來讓楊雪講課。

而等她走進這大禮堂時,她所看見的,便是清華大學的大禮堂裏,許許多多的學生密密麻麻的坐在一起,一眼望去,竟好似人與人間毫無空隙。

其實,與其說她今日是給清華大學的學生上了一堂課,倒不如說是給今日前來的各校師生上了一堂課。因為今日的情形確實也如魯訊那日所料,除了清華本校的學生外,北平許多他校的學生也都趕來湊了一回熱鬧,其中,不僅有男學生,更有許多的女學生。

各自興奮交談著的學生們,瞧見楊雪從門口走來,瞬間便讓原本嘈雜的禮堂安靜下來。他們以一種炯炯的目光,跟隨著楊雪登上了禮堂的舞臺。

楊雪站在禮堂裏的舞臺上,坐在清華職員們特地搭好的簡陋的講臺前,拿過職員遞過的話筒,在學子們的一片寂靜裏開口道:“我沒想到今天會有那樣多的人來聽我講課,首先,我要感謝所有前來聽課、給予我支持的你們。”

話音落下,臺下便響起了眾人熱烈急切而又善意的掌聲。

楊雪露出一抹會心的微笑,也沒有再讓眾人久等,直接便開始上課。

“相信讀過《公報》的人都知道,我在廣粵給中山大學的學生們上課時,便說過,我向來是不樂意備課的,所以同樣的,這堂課我也並沒有定好要講些什麽……”

頓了頓,望著舞臺下熱情期待依舊的學生,她接著道:“比起純粹的一方主動給予,一方被動接受,我更希望是你們主動索取。因此,這堂課或許也不能說是一堂課……就讓它成為我們直接的一場交流會吧。我相信你們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我,這一次,我想讓你們放開了問!”

楊雪溫婉的笑和溫和的語氣,全然阻擋不了學生們更為熱切的心情。她的話音才甫一結束,臺下的眾人便激烈的討論了起來。

“先生,我是來自燕京大學的謝婉瑩,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問您。”

首先站起身的,是一位紮著兩根麻花辮兒,身著一身學生裝的女學生。

她長得並不算漂亮,但聲音卻極清脆,眸光極澄澈,但楊雪卻全然沒有註意到這些。她禁不住挑了挑眉,望著那女學生似不經意般問道:“謝婉瑩?冰心?”

“先生竟然知道我?”謝婉瑩滿臉的驚喜,不敢置信的問道。

“呵,”楊雪笑著點了點頭,“我們文學研究社的一位新成員,我自是聽過。說起來,你我還是同齡,且你的《兩個家庭》,我也有看過,確實寫得很好。”

知道謝婉瑩加入文學研究社,還是前日裏,她在見過同為研究社成員的周作人後,才聽說的。但是,她卻只覺得理所應當。

中國文壇裏,出名的女文學家並不多,但謝婉瑩……

不提她在後世有多出名,且說如今,她在文壇的名聲便已是不小。甚至,她出名的時間還要比楊雪早些。她所發表的第一篇小說《兩個家庭》,因直接涉及到重大的社會問題,一經發表,便很快一起了社會中的廣泛影響。

謝婉瑩聽了楊雪的誇讚,也沒什麽不好意思,直接笑道:“我正是因為得知先生是文學研究社的成員,才想要加入文學研究社的。其實,不僅如此,我原本還想要向《公報》投稿的,卻又覺得《公報》選稿的標準定然是高於其他報刊的——”

“哎,算了算了,先不說這個。我都快忘了我還有問題想要問問先生的……”謝婉瑩頓了頓,想起自己還有話要問,便急忙轉移了話題。

她問道:“現今文壇,大都文章都是敘寫如今社會中重大的社會問題的,我與先生也是一樣。”

她想了想,在心底悄悄組織了一會兒語言後,才終於問道:“我知道,先生早期是倡導女權運動、寫男女不平等的‘問題小說’的,所以,我想問問,關於前些日子魯訊先生首度提起的‘娜拉走後怎樣’,您是怎麽看待的呢?現在許多人都想知道這個問題。”

作為第一個問題,謝婉瑩便將楊雪曾同魯訊調侃過的話題給拎了出來。

要說他們一定對這個問題極感興趣嗎?其實也不盡然。不過是如今名聲正盛的兩個人剛好撞在了一起,其中,兩人又產生了些許的聯系——一個倡導女權,勇敢挑戰自我;一個闡述“娜拉”走後,近乎悲慘的結局。兩個看似觀點對立的人,對對方的觀點會報以怎樣的看法,不過是人們在好奇之餘又想看個熱鬧的提問罷了。

楊雪望著眾人果真在臉上浮現出好奇的神色,瞥了瞥同樣坐在臺下一角的魯訊,心中有些好笑,卻又不得不認真的回答道:“事實上,我同你們口中的魯訊先生算得上是好友。而這個問題,前些日子,我正好同他戲謔過這個話題。但我其實是同意他的觀點的……”

她頓了頓,見魯訊在臺下也同樣沖她笑了笑,便接著道:“我倡導女權,但我同樣否定激進。從始至終,我想要的婦女解放,便是由女性自己本身而散發出的一種自尊與自愛。”

“女人為什麽要私奔?憑什麽要出走?女人有哪裏見不得人嗎?”楊雪一聲又一聲的質問著,“我為什麽非得嫁給一個不愛的人?為什麽非得偷摸著同一個人出走?我為什麽不能光明正大的參與社會生活?為什麽不能掌握自己的經濟大權,過自己想要的生活?”

頓了頓,在所有學生們還在思考的時候,楊雪又笑道:“我想說給廣大的正在改變、或者祈求改變的女人們的是——一個女人,只有不把自己局限在小家庭裏,不把婚姻當成自己生活的唯一職業,才有可能真正獲得‘解放’和‘自由’。當然,你有權利選擇離開一段備受壓迫的生活,但盲目的逃離,卻僅是一名懦弱者卑劣的借口。”

話音落下,又是一片雷動的掌聲。

或許真是從楊雪的回答中受益匪淺,站起身來問楊雪問題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,楊雪給出的回答也是深入淺出,足以帶來許多的啟迪。

原本,楊雪以為這堂課會就這樣順利的結束。但她沒想到,課堂雖是結束了,卻來了一個讓她印象極為深刻的人,問了一個讓她甚至都自覺有些為難的問題——

38.民國38

那是一個身著一身長袍,面龐極清秀俊朗的學生。

他在一旁躊躇了許久,在大禮堂的學生們都已三三兩兩的離去,楊雪和小李也準備同魯訊一同離開後,才終於擡步走到了楊雪的身前。

“兩位先生,我是北京大學歷史系的張鐘麟,字靈甫,我有個問題想要問問兩位。”他抿著唇沈吟了好一會兒,才總算是擡頭滿眼茫然的望著楊雪和魯訊道。

楊雪怔了怔,不明白他為什麽不在方才的課堂上問,卻仍舊耐心的笑了笑:“你問。”

“讀書何用?”張鐘麟問。

讀書救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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